他的世界形状与我们不同——唐猛

知道他叫唐猛之前，我在街上见过几次。一般都是黄昏，他去街口的报摊买晚报。也见过他买米买面。

我以前见过唐氏综合症患者，不了解，但知道他们温和，没有伤害性。没想到还能自己出门购物。

高二和他妹妹同班，才正式认识了这白白胖胖的家伙。他肯定不认识我，因为当年去他家次数不算少，但几乎每次交谈，他都要先问“你是我妹妹的同学”？然后郑重而骄傲地自我介绍：“我是她哥哥。”

我也就听说了些唐氏综合症的知识，比如他们其实有小孩子的智商，所以家人才能让他独自出门，也是对人的善良有信心。妹妹说本来家里是没准备要她的，但哥哥有缺陷，就又生了她来保护他。可以想见小时候吃的苦。

和唐猛聊天，其实都是他说，我听。有时候听不太清楚，就观察。印象最深的细节：虽然住的楼房，但每进出房间，他都小心地做出迈门槛的动作。还老捧着一个收音机，爱听京戏，听得摇头晃脑，有时候还摆开架式唱几嗓子。妹妹因为哥哥，受过不少欺负吧，性格有点乖戾，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不理人，唐猛能看出来，还解释：“我妹妹不太高兴。一会儿就好了。”他有自己的世界，只是和我们的形状不同。我曾觉得他像一个知道自己稍喝得有点多的人，尽力控制姿态和言行。

后来我看了《癫狂的艺术——中国精神病人艺术报告》（郭海平、王玉著），记述了艺术家郭海平06年在南京某精神病院驻院几月的过程，他和朋友们摸索着教病人绘画和陶塑，以探寻他们的内心世界，通过艺术活动进行自我精神治疗的可能性。我被那些充满怪异想象力的作品强烈地震撼，尤其是其中有些作品竟然像梦中的自己画出来的。那真的是另一个世界吗？还是与这个世界平行而我们并不自知的时空，在那里，我们是谁，在做什么？

看到唐猛的钢笔画，就又想起这本书，特意找出来看。有些有共性，比如重复，重叠，不留白的充溢，独特的是大量的阿拉伯数字的逼仄堆积。妹妹说过，唐猛上到五年级，后来被学校请退了。那些数字是否他对从前努力融入的世界的记忆回放呢？我也不知道，乱想的。但这种想有意思，因为画有。

其实人与人之间，只在于你想不想要去了解。想要了解的是那些有意思的人，让人有思考和想象余地的。不能说风格就是天才，但了解从前未知的世界，也是一种丰富和拥有。

这个家庭的妈妈，是我见过那一代人中最快乐明朗的，也因此给了唐猛接触社会的机会。唐猛有张快乐的、容易满足的脸，他能上学，能参加残奥会的预选赛，能在街头独行，不负期望地完成任务，这都来自这位伟大的乐观的母亲。我很怀念她。